匍匐大地的“荒漠拓荒者” ——阿不都拉·阿巴斯倾注半生心血研究新疆地衣

2023-12-13来源:新疆日报

11月15日,阿不都拉·阿巴斯在昌吉市硫磺沟镇采集地衣标本。

文/图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宋海波

在荒芜的山间,隐藏着微小而神秘的生命——地衣是附着在岩石表面肉眼可见的生物,其生长中产生的地衣酸可对岩石表面进行生物风化,形成硬化的基物,变为土壤层,为其他高等植物的生存创造生长条件。地衣可覆盖荒漠表面,改变沙土流动环境,因此被誉为“荒漠拓荒者”。

地衣也是检测环境污染的“排头兵”,它们对污染物高度敏感,在二氧化硫浓度过高的区域无法生存。此外,地衣还是重要的生物资源,中国已知可药用、食用地衣就有130多种。它们具有降血压、止血消炎等药用价值。

新疆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阿不都拉·阿巴斯研究地衣用了半生时光。

是科学家,也是非遗传承人

满头银发,戴着黑框眼镜,头顶鸭舌帽,身披咖色夹克,带着放大镜、GPS、相机、标本袋等设备,阿不都拉像一位走入自然的侦探。冬日的一天,他乘车前往昌吉市硫磺沟镇,开始一天的“地衣寻访之旅”。记者跟随他共同“走进”这个微观世界。

“地衣和苔藓的形态相似,它就是苔藓吗?”面对记者的疑问,阿不都拉认真地说:“地衣并不是植物,它是一种共生藻和共生真菌组合而成的真菌。在自然界中分布着壳状、叶状、枝状3种地衣类型,它们形态各异,各有特色。”

当车辆行驶在S201省道时,朝阳映在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初雪多了几分色彩,宛如童话世界。

“苏师傅,这地方不陌生吧?”阿不都拉问司机,拿出相机拍摄路牌。“拍路牌是我们的科考惯例,留下痕迹,证明我们曾来过。”司机苏新明是阿不都拉的“老伙计”,每每野外科考,他会驾车与阿不都拉一同前往新疆各地采集地衣标本。

“和阿老师去的地方多了,我也能分辨地衣的种类。”苏新明说。

车辆驶向山间深处,急弯越来越多。

“苏师傅,停车。”阿不都拉取出设备走向大小不一的岩石,只见几块红色、绿色的地衣附着在上面。他蹲下身子,手持放大镜,俯身靠近石块观察。“是叶状地衣,看来这里空气还不错。”阿不都拉取出相机,将镜头贴近地衣,拍摄下几张照片,接着拿起挂在脖子上的GPS设备,按下几个键,数字跃然而出。“GPS数据能快速记录地衣分布的经纬度信息,便于归类整理。”说完,他放下相机,取出铁锤和榔头,小心翼翼地对着石块侧面凿去。他慢慢取下附着地衣的石片,细心地用纸巾包裹地衣,然后放入野外采集标本袋中,用橡皮筋缠绕妥帖,便完成了地衣标本采集。

连续采集两个小时后,阿不都拉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从背包里取出几块蜂蜜饼干,说:“这也是我的装备,野外考察最消耗体力,需要经常补充能量。”

阿不都拉还是一位塔塔尔族传统糕点非遗传承人,经常亲手制作各种糕点,与亲朋好友分享美食。“2012年,塔塔尔族传统糕点制作技艺被列入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同时我被认定为该技艺自治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说,“小时候,每周妈妈会做两次糕点,我总是在旁边打下手,慢慢地掌握了糕点制作的诀窍。工作后,我仍然保持着每周制作一次糕点的习惯。亲朋好友相聚时,它是最好的美食。”

吃完饼干,他拍拍手,拾起铁锤和放大镜,继续穿梭于斑驳的岩石间,搜寻地衣。

十几张存储卡,浓缩几十年科研印记

阿不都拉的家装饰典雅,但他的书房却别有洞天,仿佛是一个记录自然的秘境。只见电脑桌边堆满了书本,形成一个庞大而有序的书山。十几个箱子里装满了密密麻麻的地衣标本。阿不都拉介绍,采集的标本都封装在正规的标本袋里,上面写着地衣种类名称、分布区域、经纬度、采集人、鉴定人等。每一个字,都是他仔细核对后亲手写上或打印贴上。为地衣制作“身份证”,已成为他的重要工作。

当阿不都拉拿出从南山采集的新鲜地衣标本,两只小猫好奇地嗅着地衣标本袋,宛若两个“小助手”。

“地衣结构复杂,解剖起来也复杂,还要制作切片,通过实验来断定。”阿不都拉介绍,在鉴定新品种时,需根据地衣特性,运用观察形态结构、解剖结构、显色反应、微量化学结晶、薄层层析等方法,还需做分子DNA片段测序才能得到最终结果。

当地衣标本置于生物解剖镜下,阿不都拉目光专注,寻找每一个微小的特有附属结构细节。在他身后,一台用坏的解剖镜静静地立在桌面,默默见证他专注地衣领域研究工作的时日。

“我电脑上文件夹就像一本地衣词典。我为每张地衣照片都做标签化工作,在检索时只需输入相关信息,就能迅速找到对应的照片。”如此严谨的工作态度,离不开阿不都拉在求学期间打下的良好科研基础。

我国地衣研究起步较晚,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由魏江春院士带领科研人员展开。起步晚、资料有限、人手不足成为地衣研究者面临的困境。

1976年,阿不都拉从新疆大学毕业后选择留校任教。1990年,他来到南京师范大学进修学习,师从著名的壳状地衣专家吴继农教授。1993年至1995年9月,他在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魏江春院士国家级实验室深造,研究地衣生物学3年。

阿不都拉逐渐认识到,研究地衣在我国生物学领域具有重要意义,“新疆是丰富的天然地衣生物的基因库。地衣是自然环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既是生物多样性的具体体现,也是生态系统稳定性的重要保障。”

1995年,学业期满,阿不都拉回到学校,继续深入研究地衣。“那会相当困难,缺少仪器设备,有关中国地衣的研究资料匮乏。”他开始重视地衣标本的采集,以期得到新疆地衣研究的第一手资料。

在阿不都拉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摞存储卡。做完实验后,他通常将照片资料拷贝至电脑,用中文与拉丁文备注采集信息,导入文件夹中,并建立描述特征的电子版文件。他说:“卡里存储的都是地衣照片,大概20万张。”

十几张存储卡,是阿不都拉几十年的科研印记。

阿不都拉2018年退休后,每年还会进行三到四次野外考察。“趁着我还能走能跑,我想尽最大努力将新疆所有的地衣都研究一遍,这是我毕生的梦想。”他说。

我的墓前会摆上地衣

“退休前,我和自己培养的硕博研究生共同采集研究,发现了30种新种地衣,文章被SCI收录,地衣基因组全都录入世界基因库。”阿不都拉自豪地说。

山高路远,难以为继。多年来,阿不都拉带领学生辗转于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等地。每当发现未知的地衣时,他认为,这漫漫路途是值得的。

“有一次在阿尔金山考察时,疑似发现新种,我激动得手都在抖,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标本,带回实验室研究分析后,确定是新种,大家都长舒一口气。”阿不都拉笑着说。

多年野外考察,也让他们数次陷入险境。“1980年,我们带一个班的学生在喀纳斯湖西南部的山头采集标本,归来时,被一只狗熊尾随。”阿不都拉点燃火把走在队伍末尾,最终安全脱困。此外,在崎岖山路上摔倒磕伤也是家常便饭。“对于我们新疆大学‘中国西北干旱区地衣研究中心’团队来说,这些困难远不及每次发现新种地衣时的喜悦和成就感。”阿不都拉说。

从事地衣研究的乐趣,也在学生们心中留下难忘记忆。2003级植物学硕士生刘丽燕至今难忘那段时光:“我们和阿不都拉老师一起外出采集地衣标本时,可以品尝到老师亲手制作的塔塔尔族传统糕点。”毕业后,刘丽燕进入新疆林科院造林治沙研究所工作,“尽管我现在不从事地衣研究,但是那段科研时光为我今后从事荒漠化治理工作奠定了基础。”

在2010级博士生古丽波斯坦·司马义看来,阿不都拉严谨的科研态度对她产生了深远影响:“阿老师是我硕博学习阶段的导师。每当我想放弃科研时,他都会鼓励我,给予我实验指导。”如今,古丽波斯坦在新疆林业规划院工作,“十余年的求学生涯,让我的研究范围扩大到沙漠化治理。每到一地,开展地衣研究实验,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新疆地衣资源丰富,但相关研究较少。“我编写的书籍《新疆原色地衣图谱》,明年能出版发行。”阿不都拉介绍,这是一部科普性专著,可为地衣研究者、高等学校植物学科选修课的学生以及地衣爱好者提供参考。

流沙漫卷,岁月蹉跎。43年的地衣研究,无数人问阿不都拉,研究地衣分文未挣,有何用?“他们都说我是傻瓜。”阿不都拉笑着说,“如果离开地衣研究,我会感到人生失去方向和意义。”

思及此,阿不都拉神情严肃,缓缓道出心底的愿望:“我离世后,家人会在墓前摆放一片岩石上长满地衣的标本,作为我对这段热爱之旅的延续吧!”那些小小的生命,承载着他毕生心血。

延伸阅读

地衣是件什么“衣”

地衣作为新疆地区的重要地被类群,对改善干旱及半干旱生态环境和天然草场环境发挥重要作用。新疆早期研究地衣时,只有68种地衣种类被定名,如今已达650余种。

地衣(Lichen)是希腊植物学家Theophrastus在公元前300年以前写入希腊图书材料中。Theophrastus将地衣粗略地描述为一种生长在橄榄树皮上的植物。过去和现在部分地衣被称为古老的草药。16世纪初有些地衣种类被描述有医学上的作用。法国植物学家德堪多从植物分类学的角度把地衣纳入一个属名中。

地衣生物是真菌类及藻类或蓝细菌长期共生形成的,是一种稳定复合有机体的地衣化的真菌。地衣的存在,本身就是自然界生物物种多样性的一种主要体现。新疆的自然环境比较复杂,远离海洋,有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干旱的大陆性气候特征,这里有世界著名的山脉、永久性的冰川以及雪山,高山上有寒冷的荒漠、原始森林、天然的草原,平原中的盆地、沙漠、荒漠、戈壁,山系和荒漠中的河流、湖泊、沼泽地等多种自然景观以及复杂的多种多样的地理及地质构造,为地衣类群的生长提供了丰富的生存环境。

地衣在准噶尔盆地沙漠地带形成大面积的结皮,对保护新疆干旱生态系统多样性、治理沙漠、改善荒漠干旱环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研究新疆地衣类群以及地衣中的菌类和藻类的共生关系,可为新疆地衣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提供科学理论和实践性研究依据。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宋海波整理)